文音尘绝
《天地无伦》（Ken Park），是第59届威尼斯电影节的参赛影片。它上映便招来嘘声及赞扬一片，在两极分裂中影片带着一丝故作的漫不经心，镜头在摇滚音乐声徐徐里拉开，满脸雀斑的男孩娴熟地溜着滑板，穿过街道、马路、学校……来到一群滑板少年聚集的地方，他坐下，从包里掏出摄像机，对着自己。天空碧蓝，男孩的脸忧郁而平静，他掏出手枪，随着一声闷响，摄像机镜头上血花飞溅。我被吓了一跳，呼吸顿然窒息，好一部“青春残酷”的影片。四个美国青少年的平常生活徐徐拉开帷幕。
意大利导演拉里·克拉克，今年刚过六十生日，据说早过了“为性而性”的年龄，他勇气十足，喜欢用近镜头，没有细腻与花俏，镜头的真实就是内心世界的真实，镜头像一只狗，灵敏地嗅着糜烂的一切，九十年代美国迷惘的青少年放纵而悲伤的成长岁月——暴力、色情、仇恨，爱情，这个时代文明的恶瘤影片都齐全了。他们，对肉体的迷恋，对肉体失望。性乱后带来浓重如墨的悲痛与仇恨。这群沉闷无聊，仇恨肉体的美国滑板少年，黑暗的真实生活写照，拉里·克拉克一向以表现青少年放纵糜烂生活的摄影作品成名。1992年，克拉克在纽约的华盛顿广场公园拍摄关于滑板一族的照片时结识了少年霍默尼·考利，少年考利为他的电影处女作《半熟少年》编写了台词。这是他们合作的伊始，影片跟随一群少年踩着滑板，乘着地铁穿过曼哈顿，在这一天一夜中，他们做爱、畅饮、嗑药、聊天、狂欢。
影片情节对东方人来说不算陌生，但似乎难以接受：男孩与女友的母亲上床；Claude的父亲失业，母亲怀孕，父亲整天酗酒，摇摇晃晃在小院子里出没，打儿子为了表示他父权的坚定，因儿子性情柔弱且长相酷似母亲而让他十分不满，父亲晚上出外寻花问柳未果，回家潜入儿子的房间企图猥亵；瘦高个的Tate有一只三足的狗，性情乖戾，以残暴任性的态度对待祖父母，最后举刀将他们双双刺杀；蜜桃是男生心里的最爱，与父亲畸恋……片中所有的青年都有心理问题，家庭都存在暗礁。
《天地无伦》令天地失色，常纲混乱，每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都看不到希望与出路，平实的手法带来抑郁，对白简洁而俚语化。“罪恶、丑陋、暴力、情欲、和死亡等等，这是克拉克的全部原材料。”
男孩猥亵完弟弟，郁闷地跑去和女友的母亲做爱，年轻细致的脸埋在散发着成熟气息的女人两腿间，显得纯洁而邪恶；女孩蜜桃的父亲表面上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却与女儿有不轨孽恋，Tate纤细的身体，看到网球明星才会情动，用丝袜缠在脖子上，用“性窒息”的办法获得快感，少年在暗夜里身怀利刃，刺向祖父母，同样的血花四溅，Ｔate赤裸的身体，疲倦而平静地躺在床上，他慢慢地把死去的祖父假牙装在自己嘴里……一切都真实而赤祼，家庭赖以维系的真挚与同情被仇恨和叛逆所代替，无能为力的性爱，肉体的接近只会使灵魂更远离。穿上衣服，他们还是隔着餐桌欢笑的母亲和女儿的小男友。关系如此尴尬，只留下苟活的耻辱。
显然导演衷爱青少年反叛题材，电影对生活原封不动的忠实纪录让观众迷惑不已。
“这是真实的生命吗？空虚中，我们相互仇视。”
日常生活的空间被割裂，浓缩到四户人家，分别上演仇恨与杀戮快餐，肉体仿佛决心摆脱一些羁绊，却又无能无力。以一种决心来消灭肉体的困扰，否定和破坏同在，导演在镜头前沉默，既然所有材料都来源“真实”，那么就用这种真实毁灭一切。
生命沉重地被无常命运绳索牵引，满脸雀斑的男孩一枪打死了自己倒也干脆利落，他从此免除漫长而痛苦的成长，死亡之墙还竖立在他的几位好友前方，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样的死，厌世，空洞，毫无意义，再也没有梦想与爱情。女友不过怀上了BB而已，他就以死亡惩罚自己。生与死，不过是导演玩弄观众的手法之一。
导演并没有对肉体作更多的深入和解释，乱伦、群交，男女兽舞，如果不是马赛克遮住要点，我差点以为这是A片，正是这样的尺度不好把握，稍越雷池便是“色情”，跨不过肉体的致命鸿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怕的片中男女一个个自以为是地抗拒了世俗与潮流，其实，是更隐蔽的罪恶罢了。
没有精神的热爱，悔恨是直观的，在狂欢绝望中。青年以自己最优美和甘甜的肉体下注，赌给死神与魔鬼。爱与信仰显得那么困难，没有决绝的姿态，如何在炼狱中获胜？
理性的爱不复存在。
“这里只有折磨，没有新生。可是没有折磨，却不会有死亡。”在那些雪也似的冷酷和英勇下面，我只看到受难者的挣扎。生命，自脱离母体起，就是一场受难。
这是没有办法超越的肉体仇恨——我们都年轻过！年轻必以仇恨的姿态进入，才会获得上天给予的淡漠馈赠：或是心灵的宇宙光亮，或是永恒的黑暗沉沦。
艺术本质都很温柔的，表面却常常残暴苍凉，这种无常欺骗着自己。一滴泪自母亲脸上滑落，据说影片中参演的家庭都来源于真实，那么他们无非将世俗辛酸与肮脏的一面再重复一次罢了，他们不复觉醒与反抗，巨大无依的悲伤笼罩着大家，默然注视着凝固了生死的96分钟，我们又与死亡接触了一回，三具尸体，一具滑板，他们是精神暴徒，还是观者的自己？
看完电影隔了好久，我一直没有动笔写《天地无伦》，悲伤与黑暗面看的太多，心脏一时难以承受压力，长时间过去，在尘世忙碌中回忆起看《天地无伦》压抑及沉痛，细细咀嚼出拉里·克拉克艺术影片中粗鄙的魅力：唯独鲜明与静默的批判，才是一生永不妥协的追求。
2004年9月25日
